星期日周刊记者 戴震东
汪骅是一名婚庆摄影师,前两年的结婚高峰,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婚礼现场度过,也因此近距离观察到了上百对新人以及他们背后大家庭的融合。
对于拍婚礼照片这件事,汪骅有他自己的见解,“老自然就把这点事体做脱了最好,侬要是催,侬看照片,一张张面孔都是尴尬额。没啥窍门额,放松情绪,照片肯定是最好额。”
一如他做人做事的腔调。
有一部分上海人
对品质是老考究的
“这些年侬接触新人蛮多的,会有啥特别的体会口伐?”
“无论侬讲现在人的婚姻状况哪能,但是婚礼对中国人来讲还是桩大事体,老大的事体。”“哪能讲法?”“譬如结婚这一天,上半天有个环节,新娘妈妈把新娘送上轿车,然后调鞋子,这个环节几乎妈妈女儿都哭的。前头爸爸妈妈都是开开心心的,但是侬仔细观察,伊拉面孔上头实际是有心事的,到了这个环节,肯定是爆发点。拍之前,阿拉不需要预判的,八成必哭。所以伊拉爸爸妈妈表情阿拉都会拍下来。比较结棍的,就是爸爸也哭了,大概有10%,侬想,男的一般都摈牢的,但是伊会得摈不牢,侬想想看……这个场面实际上是老温馨的。”
控江路上的一栋高层居民楼,23楼A座的窗户外面正好可以直接看到雨云遮绕的陆家嘴“三巨头”。讲话的人叫汪骅,他一面沏茶一面跟记者说,此刻的眼神仿佛在播放那些画面。
这里是一间大门敞开着的婚庆公司,客厅里排列着好几摞罩着塑料罩子的婚纱,各色都有,满满当当,客厅的一面墙上悬挂着好几幅拍室内婚纱照用的背景卷帘。
卷帘下面的茶几前,坐着49岁汪骅,他是这间婚庆公司的摄影师,客厅隔壁的化妆间里,他的化妆师太太正在给小妹试着新发型。
在进入这个行当之前,汪骅一直在桥梁建筑的甲方公司工作,他是同济大学桥梁专业毕业的。因为喜欢拍照,汪骅逐渐进了摄影圈子,一开始从风景入手,后来拍人像,再后来就干起了婚庆。6年前他辞职出来专门做婚庆摄影,当时正好是婚庆业发展的高峰阶段。
“做下来最好的辰光是:礼拜六礼拜天统统排满,礼拜一到礼拜五修片,根本没停的。那段辰光,摄影的价钿也水涨船高,这样东西到了一定程度,质量提升10%,价格可能提升50%,这个和任何商品都是一样的,也蛮正常的。”汪骅一面讲,一面给我们茶碗里加水,他讲话语速不快,上海人称这种感觉叫“笃悠悠”——“我碰到一个客户,伊讲就是欢喜我的风格,但是伊预算不够哪能办?诶,伊会把摄像开脱,贵的调脱,就为了保证照片的质量。哪能讲呢,侬看得出,有一部分上海人对品质是老考究的。”
汪骅的摄像搭档李亚峰说,前两年行情好,婚庆拍摄的标价从两千多块到两万多块都有,甚至十万一场的都有。
和李亚峰合作过的摄影师很多,但他觉得汪骅有很独到的东西,“伊拍片子的思路大家蛮认可额,而且处理问题相当理性,有条理,分寸把握好,该放弃就放弃脱。”
“该放弃就放弃脱”指的是遇到一些客户本身理亏的事情,汪骅通常也“不计较”。
李亚峰说,摄影摄像晚上吃不着饭是经常遇到的情形,有时候是新人忘记安排了,有时候是“在前不着村的地方叫侬自家解决”。还有一次他和汪骅搭档,拍摄“超时”了,原本超时费是一个人100块一个钟头,结果新郎付款总共只付了100块。
“我老早也是做‘甲方’的,我晓得这种做派,就是伊讲多少就多少。”汪骅说。
“哪能处理呢?”记者问。
“哪能讲法呢,钞票人人欢喜,但是侬去争这个钞票,侬觉得值得口伐?还不如下一单生活好好做。我让侬难看了,我自己也不一定适意。搞了伊,伊也可能回过头来投诉侬,没意思了。我心态比较平的。我的观点就是开心,婚礼当天应该是开心的。”汪骅说。
“前几年,我阿妹结婚,当天婚庆有两个环节出问题,一个环节是传递婚戒,婚戒按照安排是通过一个线绳从一头传到另一头,结果传到一半绳子就断了,戒指落脱了,寻了老多辰光,当中还有冷场的辰光。当时伊请的婚庆是4万多块的,算是老好了。我问伊哪能办呢?伊讲后来扣脱婚庆两万。为啥扣噶许多?因为是婚礼,就一趟呀,无论侬好不好,人家都记侬一辈子的。”汪骅在南市老西门长大,念到初中搬家搬到虹镇老街附近,他对上海人的许多做派是很看重的。
在采访前,汪骅看了《星期日周刊》上一期的《摇滚是桩“老狠的事体”》,他很认可里面提到的一些“60后”上海人的价值观,比如“抢买单”,汪骅觉得理所应当,“老早上海人讲穷家富路,这叫啥,这就是腔调。”
除此之外,汪骅也对道家的学说比较有兴趣,他大学时代起就开始接触易学,他相信这种说法,“命中有时终归有,命中无时莫强求。该侬额总归是侬额,不该侬额,强求来的失去得也是老快的。”
新娘妈妈的眼泪水就下来了
李亚峰说,像汪骅这样的经验丰富的“老法师”,在婚礼当天的流程控制中其实能起到很多作用。
“辰光控制得好,新人就有休息的辰光。流程是这样的,早上堵门环节是最难控制的,因为伊拉自家发挥的,但是一般性最好不要超过半个钟头,阿拉会提醒的,否则中午吃饭晚了,新人中午休息辰光就短。”汪骅分析道。
但往往这些环节总归有“插曲”,入行这些年,汪骅也经历了不少迎亲中的“插曲”。他听同行说过一件真事,一户人家迎亲,新郎到新娘家一般都是准备好许多小红包的,忽然女方家里一个阿姨出来挡门,问新郎要一台两千块的冰箱,男方认为是寻开心,僵持不下就包了两千块现金给阿姨,但阿姨仍旧不依不饶,一定要现买一台搬上楼——“这个就弄尴尬了咯,新郎后来毛脱了,光火掉头就走了。下半天新娘自己再匆匆赶到婚礼现场。这桩事体背后情况阿拉不晓得,但是蛮奥妙的。”
“一般性下半天外景拍好,到酒店是一定是4点钟之前,4点半是司仪接手开始彩排,伊拉可以有半个钟头再休息休息。结婚这一天,我一般不会催辰光,稍微提醒一下就好了。笃悠悠蛮好,因为急也急不出来的,老自然地就把这点事体做了最好,侬要是催,侬看照片好来,一张张面孔都是尴尬的。没有什么窍门的,放松的情绪,照片肯定是最好的。”汪骅继续讲“流程控制”,他笑眯眯地说,当年自己结婚,几天前事情就安排妥当了,这是他一贯的节奏。
这些年拍了多场婚礼,其中让汪骅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多么奢华豪气的,而是一些反映人心人情的细节。
“我拍过一场婚礼,早上新娘子在化妆,我想就拍一点首饰的照片。我就问新娘子的妈妈,婚戒呢?伊拉妈妈讲,‘哦哟喂,伊拉的戒指小得要命’,后头拿出来给我看,我看也不算小的,50分有的,我就讲这个东西么意思意思可以唻。阿拉么总归讲好话的。伊拉妈妈一听,眼睛瞪了我一下,‘哪能好这样讲,侬看看我帮伊拉准备的,’ 结果女方妈妈就拿出来满满一盘金货,伊讲,‘我怕伊吃苦呀’。我讲既然拿出来我也帮侬拍两张,伊就一件件摆出来了,一面摆着,新娘妈妈的眼泪水就下来了。”汪骅说,新人两边经济条件有差别,男方女方关系有隔阂,在婚礼这一天都能看到一些端倪。
“我还碰到过一桩事体,有个新娘子拍婚纱,新娘子蛮胖的,我后来修片呢就帮伊修到腰围一尺九左右,伊拉妈妈来拿照片,我问满意口伐? 伊蛮激动的,‘对,这才是原汁原味阿拉女儿,我也不懂,跟了这个男人哪能会得像吹洋泡泡一样……’侬看,她的言谈里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对男方的感觉。”汪骅又举了一个例子“还碰到过一桩事体,男方家里条件相当好,女方家里条件一般。夜里酒水摆了五十几桌,男方三排,女方两排,阿拉坐在女方的桌子上,后来上菜了,阿拉发觉隔壁一排要上龙虾了,结果等了半天阿拉这边没有嘛,后头发觉,有几道菜,男方有的,女方没有的,是两套标准。回过头想,这一天上半天其实就有影子了,婚礼一般是早上9点半要来接新娘子的,无论哪里的风俗,男方起码12点钟前头要把新娘接脱的呀,但是这天阿拉等到下半天1点半,实际上男方好像并不是老重视这桩事体。”
汪骅说,这些年婚宴上也有一些风俗在改观,饮酒就是非常明显的,他说很少再看到酒桌上劝酒的了,“现在基本上都不太搞酒了,婚庆上头没这种硬要人家吃的,大家都有种种理由不吃酒的,比如开车子啊。但是阿拉也碰到过搞的,格里厢一般就有故事了。比方讲有一趟,新郎实际不大会得吃老酒,新郎的一个亲眷,硬要新郎吃酒,而且就不肯放伊跑,伴郎伴娘都出来一赔三,吃三杯,还是不来塞,后头长辈也过来劝,这个亲眷就是不放过。这一桌我记得弄了有半个多钟头。”
“结婚这桩事体,在中国人看起来,讲到底还是双方父母的面子,现在能办这样一场婚礼的,没几个小孩靠自己能办得起来的。”汪骅说。
李亚峰补充说,这几年婚礼的桌头一直在减少,因为酒席价格一直在涨,他拍过最少的是连主桌一共只有四桌的婚礼。不过与此同时,李亚峰发现婚庆的单子开始少了,似乎结婚的新人数量在减少,另一方面,他也发觉市场日趋饱和,做得人太多了。
“侬开2000块,也有人开500块,哪能做呢?”今年,李亚峰已经转型,开始参与一些纪录片的拍摄,春节到现在只接了一张婚庆单子。而汪骅6月里也只做了一单,下一单要等到7月份,现在他也开始为一些网站拍商业照片。说着说着,边上煮的水开了,蒸汽升腾散去,汪骅说,“结婚潮好像要过去了。”